从喧嚣到平静，全国亚军如今在地震后无家可归

2022年3月9日，莫罗贝联合俱乐部给球队的前锋Mobi Carace下达了逐客令，认为这位踢过十年业余联赛的前锋并不能够胜任俱乐部一线队甚至是二线队的工作。在合同法并不完善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如果你不是十分出名的足球运动员，资方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你“离开这个舞台”。

莫比·卡拉赛，就此失业了。

（右一）

欢迎大家阅读本期大洋洲足球专栏，这是我的第三十八篇大洋洲足球长篇介绍。

莫比·卡拉赛来自高地地区的Hoperang部落——这里按照行政分割属于凯南图政府管理，但是因为离天堂太远离莱城太近，这里受到莱城影响更多一点。霍普朗部落西边不到九百米的地方，那块地方被称为Gake，在当地土语里面的意思是“荒原”，而在今年的九月十一日，这块荒原爆发了7.6级的大地震，震源深度六十一公里。

那天，卡拉赛带着全家四口人去戈罗卡买东西，早晨四点多就开着车走了。因此，他们一家幸免于难。

（小儿子，刷碗ing）

卡拉赛的足球生涯是从十七岁开始的，当时他成绩斐然，考入了莱城国家应用科技学院——也就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蓝翔技校。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哪怕考入专科也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耀门楣的事情。也正是在应用科技学院，卡拉赛第一次认识到了足球。

他虽然因为上学早，考入大学比大多数人早，但是认识足球、了解足球却比大多数人都要晚。十七岁的他被足球深深吸引，每一次学校里的足球赛他都认真参与，但是他却很难跟得上那些参加过莱城那些足球俱乐部青训的孩子。

说白了，他和努尔飞腿没啥区别。

他可能比努尔飞腿更加励志：考入机电系（根据他自己所说，学到的东西是修理空调和其他的一些小家电）的卡拉赛白天上课、晚间练球，还通过勤工俭学参加了莱城居民俱乐部和亚马罗斯俱乐部开设的青年培训班。在大二那一年，卡拉赛第一次被征召进入应用科技大的校队，跟随球队征战全国大学锦标赛（IUIDC）。

那一年的全国大学锦标赛对于卡拉赛而言如梦似幻，作为一个从霍普朗走出的青年人能够走上这样的大舞台让他感觉到头脑眩晕。应用科技大那年的签运不错，首战戈罗卡大学，当年的戈罗卡队已经进入财政危机，戈罗卡大学没了最大的球员来源，实力也一落千丈。第二轮迎战圣言大学，当世的圣言大学背靠地区联赛的摩尔斯庇克鲁赛德队，实力也远远弱于背靠莱城青训的应用科技大。他们的好运气在第三轮戛然而止——他们抽中了UNITECH，国家科技大学。

(国科大的大学生们）

巴新国科大在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巴布亚新几内亚足坛的“二虎”之一，唯一一个能和国科大争艳的便是当时海纳了诸多大洋洲各国国脚的布尔松（Buresong）。从那时起，巴新国科大的足球传统便一直保持下来。而2012年对于巴新国科大而言，部分巴新国立大学的学生转校而来也大大提升了他们的实力（其中包括几位日后的国脚）。面对着有实力争夺国家顶级联赛冠军的巴新国科大，应用科技大十分干脆地输了一个1-8 。

这场失利并非一无是处，因为在下半场卡拉赛在大禁区外围轰出一脚远射世界波。也正是这脚石破天惊的进球，让他在当时还在业余联赛的莱城萨斯队（Sasi F.C.）寻找到了一份工作。

十九岁的卡拉赛选择了退学，这是很多巴新足球运动员的选择。像洪比库（此前专门写文介绍过，感兴趣的可以往前翻）那样愿意放弃职业联赛专心学业的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只要有赚钱的机会就会立即离开象牙塔。卡拉赛就是这样，当时大二的卡拉赛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孩的丈夫。而那个女孩一直在霍普朗务农，不仅没上过学，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霍普朗，连凯南图她都没去过。

（业余球队の训练）

“那并不是包办婚姻，那是一场属于十五岁的男女的婚姻”卡拉赛这么对我说：“椅子上的男生总是保持裸体，我就那样，她配合我那样，然后就有了第一次，然后就有了孩子，然后我就当了父亲”。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婚姻关系在大多数部落都保持混乱——因为城市里可以进行婚姻登记，部落之中则必然办不到。如果你的部落长老是Paias Wingti（巴新著名政客、部落酋长）那样的近乎严苛的专职领袖，你不可能乱性。但是在大多数部落，酗酒、乱性、暴力则根本无法避免。卡拉赛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的父母就在那个年纪生下了我，我也长得很好”。

在业余联赛效力的时光是欢快的，他在萨斯俱乐部效力了六年，一直效力到2018年。“这中间我生下了五个孩子，也死掉了四个孩子”卡拉赛说出这一切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但是后来已经长大成人的他的大儿子赫苏斯·卡拉赛跟我说，他在WhatsApp上打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哭得不像个人了。

（这图……实在是太小了）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出生率高死亡率是一以贯之的社会常态。卡拉赛死掉的四个儿子分别死于肺结核、伤寒、伤寒和伤寒，而三个死于伤寒感冒的全部是因为淋了雨。“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买不到治疗感冒的药，更买不到治疗发烧的药”。当我跟他聊起中国的某清瘟和某感冒灵的时候，他告诉我，“那些东西只有在唐人街才能买到”，“我们买不起，职业球员才会走进去”。

他对于自己不是职业球员这件事情十分在意，他十分希望成为职业球员。在他看来，巴布亚新几内亚国家队是他永远的目标，“我希望成为下一个大卫穆塔”，卡拉赛对我说：“穆塔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前锋，我现在也是一名前锋。我也可以往后踢，变成前腰或者后腰，但关键是我认为我能成为穆塔”

2018年底，萨斯俱乐部破产了。原因很简单，在年初他们签下了Bruce Tiampo和其他的几个边缘国脚豪赌升级，希望能成为地区联赛的豪强。但是就像是天津圣德签下王飞一样，一切并没有什么起色。那个赛季他们引进了“大咕噜”Micheal Gulo，这是一位布尔松时代的老教练。但是很显然，“教练的魔力五十岁以后也会消失”。解散前的那个赛季，萨斯打出了一胜一平19负的成绩，第二十一轮之后的比赛他们全罢赛了，因为他们连一场比赛三十五基纳（巴新货币单位）的补贴都发不出来了。

（惨遭防守的进攻悍将）

“这个球队没有辉煌的历史，永远活在其他球队的阴影下，当他们没有成绩，他们就要解散”。

萨斯俱乐部解散之后，很多球员当时就已经在实际上退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是卡拉赛显然并不满足于一个从未效力过职业球队的职业生涯。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先后自费试训了莫罗贝瓦文斯、莫罗贝联合、维蒂亚斯联合、海卡里、莱城FC等球队，最终从业余联赛新组队参加全国顶级联赛的维蒂亚斯联合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拿到了维蒂亚斯联合的替补名额，他从未想到这个选择将会彻底的改变他的人生。

2019赛季，维蒂亚斯联合俱乐部几乎一飞冲天。他们打进了季后赛，虽然没能打进“Final Four”最终四强，但是打进八强的成绩足够让这个球队名垂青史。在那个赛季，卡拉赛获得了四场顶级联赛的出场机会并且打进一粒进球和一个助攻。并不是很亮眼，但是这个成绩绝对可以算作是合格。

2020赛季，维蒂亚斯联合队招兵买马。引进了Elijah、Micah Xinhua这样的国脚级球员，并且和球队内的天才球员乔纳森·艾伦续约五年，彻底断绝了海卡里等球队希望挖墙脚割韭菜的想法。卡拉赛也没有被遗忘，球队和他续约一年。至少这是一位不需要太多工资的合格替补，留他在球队内何乐不为。

（马 赛 球 迷）

但是，休赛期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卡拉赛几乎想退役。

2020年中，在休赛期卡拉赛总会回到霍普朗，和自己的长辈以及家人们呆在一起。但是在这个休赛期，卡拉赛不仅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双亲，还送走了自己当时的小儿子。据赫苏斯复述，当时在守丧的后半夜，一伙人拿着土制的“连火铳”冲进了部落，用小石块砸每个人的房子，之后把所有人驱赶到村长的房子前。在那块空地上，劫匪要求所有人跪下，之后把亮着烛光的灵堂砸烂，顺带一枪枪毙了在那里躺着的卡拉赛的小儿子。

这是他死掉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死状最凄惨的。劫匪们打了好几枪，后面的劫匪又用斧头一刀一刀砍下去，这个过程中还伴随着哈哈大笑。

当时大儿子赫苏斯已经年纪不小，他想冲上去，用橄榄球里面的“劫杀”动作将开第一枪的劫匪掀倒在地，但是卡拉赛一把把他摁翻在地上。时过境迁，赫苏斯表示，“父亲不希望再死掉一个儿子”。

（和队友在一起）

赫苏斯头脑发热的举动为他的父亲带来了祸患，劫匪一枪集中了卡拉赛的左臂。尽管后来各种机缘巧合卡拉赛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但是卡拉赛的胳膊永远都不能像中弹之前一样自由活动了。

事件发生之后，第二天就像是一切没发生一样。除了鲜血需要时间来冲刷，其他的一切如常。部落里派出了“哨子”去凯南图和莱城报警，在河边发现的木筏也让村民确认那群暴徒一定还没离开高地。但是两周时间过去，凯南图和莱城的暴力机关都对这场暴力事件无动于衷。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首都都可以当街开枪杀人，没有什么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不能做到，也没有什么需要在这片土地遭受刑罚。

“父亲几乎放弃了工作“赫苏斯说：”那段时间那个大男人总是哭，一天一天哭“，但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让爸爸最终决定再次动身去莱城“，因为”家里没有钱，爸爸也不愿意让大家每天吃椰子和西米“。

然后，就是疯狂的2020赛季。

维蒂亚斯联合俱乐部的主席叫做马修·斯特拉奇，他并不大富大贵，但是他热爱足球却是真的。在这个赛季转会窗，斯特拉奇一掷千金签下了彼得达彬亚巴、马修大卫等多位潜力股，未来事实也证明他们都成为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男足国家队的肱骨之臣。力主提拔八木八笠（亚基亚萨萨），也大幅度的提升了球队的战斗力。这支球队平均年龄很低，但是战斗力却非常强。最终，他们打进了Grand Final，成为了十年内最接近挑战海卡里和莱城霸权的人。

“那是一场梦”卡拉赛在WhatsApp上对我说：“三年前的这一天我还在参加业余联赛，三年后的这一天我捧起了分区冠军奖杯，并且和球队一起走上了总决赛的舞台”。

对于卡拉赛而言，在维蒂亚斯的时光是最美好的时刻，“在维蒂亚斯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出身卑微却最终抓住星辰（Fri Hoperang pitu bilong tu Mo bitu ，直译为从霍普朗一样的地方开始却到了首都一样的地方）。比如我的队友艾略奥特·福尼（Eliot Foni），它来自莱城臭名昭著的西塔卡拉——那里几乎每个人都会吸毒，黑帮盘踞，每天都在发生强奸案，满是穷人，但是福尼走了出来，我也走了出来，我们在维蒂亚斯相遇”。

卡拉赛没说的，是维蒂亚斯的主席马修·斯特拉奇原本是一位木工，来自凯南图的Underhill，那里是全国强奸案案发率最高的地方。论出身，斯特拉奇也不过是一位庶民。

但是一如莎士比亚所言：生活是悲剧，那场总决赛并没有成就“庶民胜利”，反倒是成就了巴新国门伊斯梅尔·波尔的伟大，在点球大战他高接低挡，双拳击碎了维蒂亚斯人的足球梦。

悲剧不止于此，还记得斯特拉奇是普通人出身吗？他不是资本家，他只是木工头子。一场疫情，让他的一切结束。他成为了负债超过一百九十万基纳的负债者，在出逃澳大利亚之前，他在球队的FB专页Po文，宣布球队放弃国家顶级联赛参赛资格，仍然打算在比西尼区（莱城下属行政区划）联赛征战。

最终，维蒂亚斯联就此走入历史，卡拉赛的足球生涯也宣布告一段落。2021年10月，卡拉赛正式加入莫罗贝联合。之后，便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现在，他不仅无队可去，更无家可归。而更令人痛心的，是一位中国球迷在我私下聊了他的情况的时候，给出的评价：

“弱就是原罪，如果他像C罗一样强，他绝不会无家可归”

我忍住了，没把这句话翻译给卡拉赛，虚构了一句夸他的话——毕竟他还有个来中国踢球的梦想，虽然以他的能力大概率此生实现不了。